我在黑社会的日子……
◎七叔没有结婚生子,一直把我视为他的干儿子,所以我也很信任他—竟然他所谓的好生意,是用我那笔钱去做毒品的买卖!当我知道时,钱已经拿去买海洛因了。之后,为了赚更多,七叔安排带我到泰国接洽大盘商,而我为了把钱“赚”回来,就“打鸭子上架”接受七叔的安排。那天,七叔只是说要带我去台中找朋友,然后我们从台中搭渔船偷渡出国,在香港的海面再换船至“金三角”,此趟行程有四个人一同前往(其他两人我都不认识),结果回程时在泰国街上,其中一名同伴被押走,我们三人便匆忙回台湾;不料,在香港海面交货时,安排前来交货的两个人,却为了“黑吃黑”引发一场枪战,最后虽然被制伏而当场毙命,我幸运地逃过死劫,但内心对黑道的无情无义,深深感受到可惧—之前还跟你称兄道弟、一副相见恨晚的朋友,为了“利”字,可以随时翻脸杀掉你……终于是平安回到台北了,我想这次钱赚回来我就不再碰这种环境,还是脚踏实地刷油漆比较好过!
有一天,我骑着脚踏车正要回租屋处,碰到十几个不良少年把我围堵,带头的自称是混帮派的,因为撞球场的小姐“阿华”喜欢我,他来给我下马威、警告我—说真的,我连“阿华”是谁都不知道,我一脸漠然地任他挑衅,这十几个人个个手拿“家伙”,有的拿扁钻、有的拿铁棒、有的拿开山刀……我心想,看来只有出其不意才能突围—突然我就抓起脚踏车反击,冲出人墙……回到家我才发现外套被刀划成七、八道裂缝、嘴唇也裂了、手掌很多裂伤、脚踏车也砸得稀巴烂丢在现场,自己都不敢相信能全身而退;其实这十几个来围堵的人,我根本就不认识、也没任何瓜葛,竟然就拿刀、拿扁钻来攻击我,我只是为保命而打……结果,这件事惹到沸沸扬扬,谣传“大龙峒的阿松”是狠角色,对方的帮派角头还下战帖、大肆阵仗击鼓宣战;这件事传到我七叔那时,把正在喝茶的他笑得茶喷满地,他说对方根本没搞清楚,他们以为的强敌只是个十七岁的小毛头!也因此七叔认为我极具潜力,处心积虑想扶我做角头;当时本来就有一大群青少年从小就尊呼我为小胖哥,自然而然更崇拜我,就到处报我的名号,把我拱为地方角头—“八角松”。
当时那种社会乱象,台湾区域的情局,也是当时蒋中正统治之下—里里外外的处事,执行也很霸道,都靠势力施压的形态。“犯小错误或误解”、即使有理,也很难讲清楚,想要有好的生存方式,必须要群居结党,才有安定的工作。这种情况下,变成各个地方居住的人,大部分都自称名号,以“角头兄弟”势力而行;这种处境,确实都以“强欺弱”的作法,也是时势所逼。
随着七叔的刻意安排,我成了大龙峒黑道老大,但是日子并不好受!黑道的血腥打杀,让我失去“放松、心安”的权利,随时随地得提防着黑白两道突如其来的剧变;经常半夜在睡梦中被警方踢门而入!有“小弟”吸毒被逮也扯到我、有人打架被杀也扯到我、反正只要有人落网、只要有人供称老大“八角松”,我就被牵扯进去—而我也装无辜都推到我七叔身上,反正他本来就是有名的甲级流氓,再说、我也没有确切的犯罪证据,所以常常都是被带去派出所问话后又放我走。这样的日子,睡都不能安稳睡一觉,真的是精神折磨。
有一天应酬时我喝醉了,醒来时头很痛,七叔拿了一管海洛因,告诉我打一针可以解酒,就帮我注了一针—从此,他经常游说我打海洛因,大概打了五、六次就上瘾不可自拔!吸毒的感觉,脑袋会突然放空、什么都不在乎,茫茫然的像喝醉时的情形,对整天紧绷神经的我来说,确实好像一种放松的解脱……每一次注射前,都心里挣扎着:“这种东西很不好,不能碰!”但又有另一个声音说服自己:“最后一次、打最后一次就不再碰了……”而且想打的时候,全身的血液好像有虫随着血流到处咬噬着身体和皮肤,难以忍受的渴望、难以形容的痛苦,有种为了想打一针不择手段的冲动!
自己深受毒品之害,我下令禁止小弟们碰毒品。常常有新人慕名而来一心想藉贩毒大赚一笔,我都会告诫他毒品的可怕;可是七叔常常有贩毒的交易都拉我一起去,尤其在最后一次被警察逮捕—那是在大龙峒的孔子庙,正要交货时警察就包围逮人;我是跳墙逃走的,而七叔就被当场人赃俱获抓去坐牢了。
看见七叔的下场,我下定决心要戒毒。我买了五斤的生蕃薯,把皮都洗干净,再准备好足够的水,把自己关在房间里,什么都没吃,只吃生蕃薯和水,尤其毒瘾发作时,就啃生地瓜,也狂拉肚子、全身无力……整整半个月我就瘦了十几公斤,也成功戒掉了毒瘾。
好险是我戒了毒,把所有吸毒的器具都丢了以后,有天夜里又有警察来踢门,说是我三弟犯了窃盗罪被逮捕—我们家“上梁不正、下梁歪”的典型又增加一例!当我打电话通知老爸时,他竟然是责怪我没照顾好弟弟,好像儿子是我生的(其实弟弟根本从没有跟我连络过、也没让我知道他住在哪),他跟老爸一起搬到板桥后,我也没有见过他。这下老爸有两个儿子进了监牢。这也警惕了我,如果我继续待在黑社会,迟早也会走上这条路!
七叔坐牢以后,从前跟他接洽的人,都自动直接找我。我成了最年轻的地方角头,走到哪里都打听得到“八角松”的名号;旗下的小弟越来越多,也愈多人打着“我老大是八角松”的名义闯祸、惹事;当老大虽然看起来威风,但处理这些道上纷争,也是用生命去博名,确实是‘人在江湖身不由己’。那时我在中指刺了一个“虎”字、脚踝内侧也刺了一只虎头,这两个刺青当时是凶狠的代表,但是我这一生,为了这两个刺青而付出的代价,却是痛苦的祸源。
短短涉足黑社会两年多,确实对于“歹路不可行”这句话,我有深切的体悟。“大龙峒八角松”角头老大,表面上很风光,有钱有势、有很多小弟任由你指挥,其实也提心吊胆提防着有人想篡位谋杀你;在黑社会没有道德义理,最亲近的人都有可能是出卖你的人,所以不可能有什么真情义可言,根本没有真正的朋友;名声大,似乎人人敬畏,其实自己心知肚明—“树大招风”就越危险,不定时发生的打杀斗殴,下手要够狠才能震慑别人,但相对地树立了很多仇家;当老大就得维持着“强势”的表象,以免被仇家趁虚伺机反击……对于这种的生活,真的只能用“胆战惊心”来形容。我很怀念平凡的刷油漆工作,于是我决定要脱离这种生活,就到处流浪躲藏,以刷油漆为生,除了想脱离黑社会、也躲避警方三不五时的查缉和侦讯。
决定重回平凡的油漆行业,我又开始去标油漆的工作。记得我在忠孝东路,有标到个一楼的粉刷油漆工程,我一个人粉刷全屋。早上十点多我出去买个点心,就被人跟踪盯上了;来了六个人,我正背对着他们在粉刷墙壁,突然、听到有人大喝一声!我直觉背后有异、往旁边一闪!原来有个人拿了一把刀从我背后刺过来!我转身就跳出窗外到马路,对方拿了一根长木棍、我也抓了一根短木棍,对方大吼着:“甭走、给你死!”我就站着等他冲过来时,我木棍一挡、顺势往他的头一棒打下去,他就昏倒在地上,其他五个人手忙脚乱地赶紧把他抬走了……警察赶来时,说有人报警这里打架、有打死人?我只是回答:“不知道,我只是在这刷油漆。”不过、我心里对于黑社会的寻仇报复感到毛毛的,因为这个拿刀杀我的人,说他埋伏在这、盯我很久了……这样的情形,让我萌生到工厂工作、不要抛头露面的想法。
◎刚好八里有个做游艇的公司在招募油漆人员,我有些做油漆的朋友来约我一起去应征,他们打听过那里薪水很高、还要考试;我心想应该没这么难,也就随他们共五个人一起去应征。来应征的人真不少,我去的那天就有好几十个在排队;先考术考—让我们当场“配漆、刷漆、喷漆”等等项目,考验技术和耐心、精确度,这一关对我来说是轻而易举,主考官说我分数是满分,要我准备考笔试;笔试时,虽然我不识字,但是题目考的都是跟油漆罐上有关的字,所以我都认得,一直到最后两题题目写的是英文,我就拿去交卷—我跟主考官说我没读书、不识字,这两题英文的,我不知道在写什么,那个主考官把我的考卷拿去从头看到完,问我既然不识字,怎么会写呢?我说那都是油漆罐上有的字,我都认得;于是,他就用口头解释最后两题的题目,我用口头回答对或错,只见他用笔勾一勾,就跟我说:“一百分!你明天就可以来上班了。”
考上造船公司的油漆工作,第二天我就去上班了。这家公司除了薪水不错,还提供宿舍,正符合我想脱离黑道、躲藏起来的想法。我负责游艇油漆的其中一个工作小组的监工,除了技术指导,还要负责验收,由于我对油漆的了解,许多无法克服的油漆问题,都能在我手中迎刃而解—然而我在船舱里指导喷漆工作时,密闭的空间里,虽然是戴着防毒面具,但我心想这工作是钱赚得到可能用不到;尤其如船底部的红漆是具有毒性(以免海中生物吸附在船底,造成水的阻力),这种漆对人体真的有害。我每天下工都会灌大量的啤酒去洗刷体内油漆的毒素,让它随尿液排掉,否则做油漆这一行,通常到后来都会生病。
这家公司的油漆人员流动率很大,大部分都做不久,大概也是这个原因。记得有一艘大游艇验收后,直接出海要交货到英国买主手上,结果在半途发现外壳有一些漆浮脱,公司调我去处理,我在海上花了很大的工夫才修补完成(因为海上设备缺乏,修起来特别困难);接着又有一艘船出问题,公司想再调我出海去处理,而我发现出问题的部分并不是我负责的工程,便毅然拒绝—这份工作就我看来,确实是钱赚到可能命也没了,所以我做了三个月后就辞职了。
辞职之后,随着一个木工朋友阿川—他专门做影剧的内外景布置,经由他的介绍,我也做过很多(如:中影或电视剧)内外景布置的油漆工程。记得在延平北路附近,有部电视剧的外景,油漆工程是我包的;工作闲暇,我就约一些工人故意在拍片现场逗留,他们拍片常会有需要临时演员的镜头,我们也跑去客串赚一点零用钱;因为我有功夫底子,所以有一次一个武打替身在演从屋顶翻下来的动作受了伤,我就客串“武打替身”—从那次之后,导演就时常拜托我去当武打,也因而结识了一些演艺圈的人,不过竟然也有人知道我的背景,在招惹麻烦时,自以为是地乱报我在黑道的名号,惹来挑衅的杀机,让我很心寒,决定还是远离台北这个是非之地。
凭着我的油漆专长,我每到一个陌生的城市,第一件事是找个便宜的旅社落脚,然后到各个油漆行去自我推荐,请油漆行若需要油漆工能通知我,我告诉他们如果介绍工作给我,我不但会付介绍费,全部油漆都会买他们店里的;如此对双方都有利,所以我到任何城市,都能找得到工作。就这样我在全台湾各县市,几乎都待过一段时期在那做过油漆,偶尔遇到有人认出我是“八角松”,我就推说已经离开大龙峒很久—坚决不再干涉黑道之事;然而身上的刺青,却掩饰不了曾经的黑道标记,常常有人因此对我投以异样的眼光,所以我一直努力想把刺青弄掉。手指上的“虎”字,我用绑成一束的针把皮肤刺烂,再拿蒜头磨铁锈成泥敷在伤口;后来伤口结疤愈合还有痕迹,我又重覆再用针刺烂,如法炮制好几次,才终于把刺青弄掉……至于脚踝上的虎头,面积比较大,我也受不了再用针刺的方法去除刺青,我就买烫发药膏直接涂到刺青上,把虎头的图案模糊掉而已,但是真的痛得要命!
◎记得我跑到礁溪去做一个油漆工程。那是宜兰的朋友阿荣介绍的。我们俩人一起去刷油漆,下了工才想到还没找过夜的地方;阿荣很热心,邀我先到他家去吃晚餐。晚餐喝了很多酒,我们都有醉意,阿荣就说他家的牛寮有一间休息室,里面有床,若不嫌弃就睡那好了;他也为了尽地主之谊陪我一块睡那里。
两个喝得酩酊大醉的人,倒头就呼呼大睡。半夜,我突然被蚊子吵醒,脸上一摸,好几只蚊子;睁眼一看、哇!整个休息室都是蚊子,身体一动就有一群蚊子一哄而散!我赶紧摇醒阿荣逃命,但他却说:“没事、我要睡觉……不要吵……”我想,蚊子是他家养的可能不咬他吧?所以当下决定先逃离现场—没想到休息室的门却打不开,我还是用蛮力踹开、破门而逃的!
后来我是在礁溪火车站的长椅上睡到天亮。起来后回阿荣家的牛寮找他,却怎么摇都摇不醒……我赶紧到他家找他母亲,他母亲看到他的脸吓一跳:“哎唷、夭寿喔!怎么连蚊帐也没挂,难怪被咬得满头包……”我们把他送去诊所吊点滴,数一数他全身被叮了两百多包,所以他才过敏昏睡的。油漆工程的老板知道我没地方过夜,就叫我可以睡在工地—那阵子我就一直住在宜兰、礁溪、罗东……等地工作。
一直到我二十岁左右,被台北的警方传唤回台北作证,虽然不干我的事,但当时派出所警察要我不得离开台北,以免他们要传唤我时找不到人,所以我被迫留在台北。风声很快就传出去了,有一些“落翅仔”跑来纠缠不清,让我烦得要死—记得有一天,我跑去找一个在纸盒工厂上班的朋友,在那里我可以躲在仓库好好安心睡个觉;在工厂里睡饱后到处闲晃,看到一个漂亮得像女明星的女工在钉纸盒,我就故意过去搭讪:“小姐,你好厉害喔,都不会钉到手……”才刚说完,她左手中指就被钉到、血流如注,害我很不好意思,赶紧载她去看医生,就是这样认识了我后来的妻子。
自从害了她受伤之后,我每天骑着“风神一百”接送她,彼此就自然“走在一起”,她成了我的女朋友;当时她家里环境很不好,老爸早逝、时常有人上门讨债,弟弟小的小,病的病(有个长脑瘤的弟弟),她告诉我她妈妈有意把她卖去当酒家女……从小一直肩负养家责任的我,对此觉得是小事一桩,就拍胸脯向她保证,这种赚钱的事交给我来负责—就是这样,我开始养她们一家人,连同她家人的欠债、弟弟从小到高中毕业的学费……通通都是我供应的。还有一个附带的“福利”,就是她母亲常常有人来讨债,自从看到我出现在她们家、被称为“女婿”之后,就没有人敢来讨债了。
我的兵役单之前因为居无定所,一直没有收到,我知道这段期间应该也要通知当兵了,所以把户籍迁到女朋友家。后来女友怀孕三个月,我们决定结婚,没想到双方家长都坚决反对,我和她就自己在社子租房子,自己登记了户口—突然她却流产了、区公所的兵役通知也在同时寄达,我就这样入伍服兵役两年。(曾经接触的‘鬼魂’也在梦中提示、告诫我:“当兵退伍之前绝对不能生小孩,否则会带来很大的麻烦。”)